《登金陵鳳凰臺》和《黃鶴樓》,誰更勝一籌?
說起崔顥的《黃鶴樓》,人們總是津津樂道于一個傳言,即李白登臨黃鶴樓
說起崔顥的《黃鶴樓》,人們總是津津樂道于一個傳言,即李白登臨黃鶴樓欲題詩,見《黃鶴樓》在上,大感震驚,自知難以超越,遂擱筆不作,并說出了那句廣為流傳的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顥題詩在上頭”。
這個傳言來自于宋人李畋的《該聞錄》,而《該聞錄》已佚,由南宋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引述。這則流言雖短,但殺傷力很大。有地點、人物、情節(jié),唯獨隱去了時間,讓人無法直接反駁。
(資料圖片)
而這個傳言,在明清文人的多次添料加工下,變得更為豐富,大抵為:李白當初雖然嘴上說“道不得”,但內(nèi)心一直不服,后來遂作《登金陵鳳凰臺》、《鸚鵡洲》等詩,意欲與崔詩一較高下。
從傳言變?yōu)楣适拢瑥墓适卵茏優(yōu)橐欢卧娛饭福瑑叭凰茉斐隽肆硪粋€平行空間的李白。
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?
考察此傳言衍變,研究崔、李詩歌之源流后。
可以明確地說,這就是一個宋人虛構(gòu)出來的故事,卻在部分人的推波助瀾、添油加醋下,衍變成一樁公案,學者們也聚訟不斷,而民間讀者,多持信服之狀,各種言之鑿鑿,如臨現(xiàn)場的分析,尤其可笑。
這種結(jié)果,我想不僅非崔顥所愿,恐怕李白泉下有知,也是要拔劍劈開棺材出來找人算賬的。
須知,在所有選錄了《黃鶴樓》詩的唐人選唐詩本中,如殷璠的《河岳英靈集》,芮挺章《國秀集》,韋莊的《又玄集》,韋縠《才調(diào)集》,敦煌伯3619卷《唐詩叢抄》,所載崔顥《黃鶴樓》詩第一句皆為“昔人已乘白云去”?,所謂崔顥故意“三疊黃鶴,妙在有意無意?”的說法乃無稽之談。
殷璠和芮挺章,跟崔顥是同時代的人。尤其是殷璠,曾出任文學一職,也是混過京城文化圈的,對詩歌的鑒賞能力自不必說,畢竟《河岳英靈集》是唐人選唐詩的最高代表之一?。
而崔顥在當時與孟浩然、高適、王昌齡齊名,其詩歌廣為傳頌。因此殷璠把“白云”抄成“黃鶴”的概念極低。即便一個人抄錯,也不可能所有唐人選本都錯。
而且倘若《黃鶴樓》詩在當時果然有一個“三疊黃鶴”版本在流傳,也不會在有唐一代的文獻中未現(xiàn)端倪。
在論述和辯論中,有一個依照事實法,譬如在一張桌子上放一個蘋果,那么“桌子上有一個蘋果”,這即是一個事實。所有唐人選本中,《黃鶴樓》中首句皆為“昔人已乘白云去”,這也是一個事實。只有基于事實的討論才有意義。
刻臆測還有其他的唐人選本未現(xiàn)世,或者唐人都抄錯了,這都是假設(shè),對事實的影響不大。即便是首提李白“眼前有景道不得”的《該聞錄》,其原句也是“乘白云”,連這種記錄朝野軼事,兼及志人志怪的虛構(gòu)故事集,都能維持“乘白云”不變,足以說明真相。
因此,專門研究崔顥的學者,在面對這個事實面前,也不得不承認,崔顥原作如此。
所以,既然《黃鶴樓》沒有三疊黃鶴,那么李白《登金陵鳳凰臺》效仿崔顥作“三疊鳳凰”就屬于八卦謠言,至于《鸚鵡洲》的“三疊鸚鵡”模仿《黃鶴樓》則更加遠于事實了。
甚至真相完全可能是反過來,是后世之人,看到宋人筆記中的故事,又兼之金元時期,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把“白云”改為“黃鶴”的版本,如元好問的《唐詩鼓吹》,進而腦補出一個“三疊黃鶴”,然后又把李白的《鸚鵡洲》跟“再創(chuàng)作”版的《黃鶴樓》扯上關(guān)系。
其實,如果閱讀范圍更廣一點,視野更寬闊一點,尤其是從唐代律詩的發(fā)展演變史來看待這個事情的時候,你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什么李白模仿崔顥,都是搞笑,因為他們兩個都是借鑒前人詩歌。
七律這一詩體是杜甫完備的,也可以說,七律是以杜甫為分界線的,在他以前的盛唐七律,多為古律參半,也可以稱之為古風七律,或入律七古。雖然杜甫之外的盛唐七律合律的過半,但盛唐諸公是無意求工,力不在此的,他們追求古詩意味,喜用古詩句法,更注重詩歌的意境、氣勢,而輕法度。
所以無論是《黃鶴樓》,還是《鸚鵡洲》《登金陵鳳凰臺》,都是古律參半的此類產(chǎn)物。“鳳凰臺上鳳凰游,鳳去臺空江自流”也是饒有古詩風味,按后世嚴格的律詩要求來說,是不允許有這么多重字的,這與杜甫以后的七律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而具體到李、崔競技的兩首詩,不存在誰模仿誰,因為盛唐諸公寫律詩,多沿襲沈佺期、宋之問,在崔、李之前,早就有所謂雙疊、三疊之先河了。
如沈佺期《龍池篇》前四句:“龍池躍龍龍已飛,龍德先天天不違。池開天漢分黃道,龍向天門入紫微。”
又姜皎《享龍池樂章·第五章》:“龍池初出此龍山,常經(jīng)此地謁龍顏。”
而崔顥《黃鶴樓》詩,除了前四句的神來之筆外,頸聯(lián)的“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鵡洲”,其實也是沿襲前人,或者說,喜歡用疊字,也是盛唐諸公以古詩民歌入律,以平衡凝滯的手段之一。
如張九齡《奉和圣制早發(fā)三鄉(xiāng)山行》:“羽衛(wèi)森森西向秦,山川歷歷在清晨。”
又張說《扈從溫泉宮獻詩》:“騎仗聯(lián)聯(lián)環(huán)北極,鳴笳步步引南熏。”
又蘇颋:“云山一一看皆美,竹樹蕭蕭畫不成。”
盛唐諸公寫七律,不是他們沒有能力求工,而是意不在此,刻意不追求工穩(wěn)凝重而已。所以說,《鸚鵡洲》和《登金陵鳳凰臺》,并不是李白與崔顥的競技之作,如果要說模仿,那么兩人都是承襲前人作品。真正的模仿是什么樣的呢?如顧況的《黃鵠樓歌送獨孤助》:
故人西去黃鵠樓,西江之水上天流,黃鵠杳杳江悠悠。黃鵠徘徊故人別,離壺酒盡清絲絕。綠嶼沒馀煙,白沙連曉月。
此詩前二句,在文本、詩意方面都非常明顯地借鑒了李白的《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》。
那些認定李白見崔顥詩而擱筆不題的人,其實還忽略了另一個可以真正終結(jié)這樁公案的事實。按李白自己的說法,他曾三次登臨黃鶴樓:“一忝青云客,三登黃鶴樓”,而這三次都題了詩。
分別是開元十五年,李白27歲,游江夏,送蔡十歸云夢,事見《早春于江夏送蔡十還家云夢序》,然后在黃鶴樓上餞別孟浩然,事見《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》,這是他第一次登黃鶴樓?。此時崔顥還是浪蕩子,還沒來鐫刻下不朽的《黃鶴樓》一詩。
其實另兩首詩都不用提了,因為《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》同樣是不朽名篇,“故人西辭黃鶴樓 ,煙花三月下?lián)P州”的千年傳唱度,以及對黃鶴樓名勝地位的文化加成和形象提升,甚至是超過《黃鶴樓》的,至少也是旗鼓相當?shù)摹?/p>
第二次是開元二十二年,李白34歲,暮春至江夏拜會友人,再登黃鶴樓,事見《江夏送友人》?,詩云:
雪點翠云裘,送君黃鶴樓。
黃鶴振玉羽,西飛帝王州。
鳳無瑯玕實,何以贈遠游。
裴回相顧影,淚下漢江流。
第三次是758年,肅宗乾元元年,李白58歲,流夜郎途中,五月到達江夏,因長江夏天不通航,因此在江夏逗留較長時間。再次登黃鶴樓,望鸚鵡洲,借禰衡的典故,抒發(fā)內(nèi)心的憂憤,見《望鸚鵡洲懷禰衡》?:
魏帝營八極,蟻觀一禰衡。黃祖斗筲人,殺之受惡名。吳江賦鸚鵡,落筆超群英。鏘鏘振金玉,句句欲飛鳴。鷙鶚啄孤鳳,千春傷我情。五岳起方寸,隱然詎可平。才高竟何施,寡識冒天刑。至今芳洲上,蘭蕙不忍生。
除此,他還有另外兩次游覽黃鶴樓而題詩的,如乾元二年(759),李白遇赦,于是又回到了江夏,有沒有登樓不知,但至少也到了黃鶴樓?,事見《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》:
又如上元元年(760),李白南游零陵后,又流連在巴陵、江夏之間,再次游覽黃鶴樓、鸚鵡洲等江夏名勝,作《鸚鵡洲》、《望黃鶴山》,兩首詩為同時之作 。
由此,所謂李白“眼前有景道不得”的說法,不攻自破。
無論是從文獻,文本,詩體發(fā)展,還是從李白的生平經(jīng)歷來看,他都不存在模仿崔顥詩歌,并與之較勁的可能。且也沒有這樣的心理動機和必要。
如前所述,《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》作為不朽名篇,已然題在崔顥前面了,這首記錄了兩位盛唐大詩人送別情景的高光時刻,見證了盛唐山川物美、俊才薈萃之繁華的璀璨詩篇,在誕生的那一刻,就注定與黃鶴樓共天地而永光了。
之所以花這么多篇幅,來批駁這些訛言,是因為,只有厘清了這些事實,討論李白、崔顥二人詩作之優(yōu)劣才有意義。
關(guān)于崔顥《黃鶴樓》的藝術(shù)分析,我在“《黃鶴樓》與《登高》,誰是唐朝七律第一”這篇文章中,已經(jīng)作了賞析,在此不贅述。
其實我是不主張,一流詩歌之間必須要分個優(yōu)劣的。換言之,除非是一流跟三流的差別。因為詩歌的藝術(shù)水平,只要到了一定層次,就是個接受審美的事情了,而審美這東西,是千人千面,比較主觀的。
至于詩歌技術(shù),雙方往往都各有優(yōu)劣,你說這首詩,氣韻飛動、意境渾成,但另一首則章法、句法精嚴,寄托深沉,只能是各擅勝場,難分高低。
關(guān)鍵是,崔顥的《黃鶴樓》,它的詩歌地位,乃至成就,不是這首詩的原本面貌所帶來的。金元以來的改寫,后人有意識的誤讀,以及后世圍繞“崔李競技”的無數(shù)聚訟,讓《黃鶴樓》在接受和經(jīng)典化的過程中,吸引了無數(shù)讀者能動的參與,使得詩歌與讀者,乃至與作者,產(chǎn)生了雙向的交流,并進而合力對這首詩完成了浩大的改寫和續(xù)完,本身是對《黃鶴樓》的再創(chuàng)造。
而這種再創(chuàng)造,已經(jīng)與原作無關(guān),至于崔顥的原文是什么,無人在意,也不再重要。
也可以明確地說,《黃鶴樓》經(jīng)典化的確立,以及傳播與影響,“崔李競技”的公案有莫大功勞,就像這個問題下面,幾乎所有答主都要著重講一下,卻對其真實性閉口不談。
最后,回歸主題,談?wù)劺畎椎摹兜墙鹆犋P凰臺》。
文本給人的閱讀體驗,總是在鑒賞之前的。李白此詩以七言古律的文本體式,給人一種工整與疏朗、厚重與幽秀并濟之美。
首聯(lián)以古詩的句式,橫空突入,直切詩歌題旨,既是解題,又是對鳳凰臺作了一個暢想。
《江南通志》云:“鳳凰臺,在江寧府城內(nèi)之西南隅,猶有陂陀,尚可登覽。宋元嘉十六年,有三鳥翔集山間,文彩五色,狀如孔雀,音聲諧和,眾鳥群附,時人謂 之鳳凰。起臺于山,謂之鳳凰臺......”
鳳凰來游、鳳去臺空,不僅象征著六朝繁華已煙消云散,“鳳游”與“鳳去”更蘊含著千年時空變幻的滄桑與渺遠,只用二句詩,不僅敘說清楚了鳳凰臺的由來與興衰,更將詩中的時空結(jié)構(gòu)延伸開來。雖未言情,卻已先蘊浩嘆,為頷聯(lián)的懷古作了鋪墊。
鳳凰是祥瑞的象征,它的到來見證了昔日的繁華,它的離去,也意味著繁華的不再,王朝的衰亡。可是這畢竟都是人的聯(lián)想,鳳凰的來去,本是自由的,乘興的,并不受世俗牽掛。可人還是要筑臺,懷著對美好安定的渴望,冀以留住鳳凰,便似留住了希望。
當300年后的李白登上鳳凰臺,自然就有了“鳳去臺空江自流”的悵惘,可令他痛苦的,更來自于眼前所見的,那盛極一時的六朝金粉,恢弘的吳王宮苑,風流的東晉名士,那如花滿春殿的宮女,如今已成為荒丘野草。歷史的變遷,人世的滄桑,何以言表?
如果人類寄希望的美好最終都留不住,那還有什么是可以留戀的?李白的神思、眼睛掃過虛幻與現(xiàn)實,歷史與當下,所見的,惟有野花野草、荒丘古臺,落在天外的縹緲三山,永恒流動的長江水,無人在意的白鷺洲。至此,他似乎表達了一個跟崔詩相似的道理:人事有代謝,而自然永恒,鳳凰不在,王朝衰亡,但山川風物永存,永遠以美麗的景色展示在世人面前。
可他沒有像崔顥那樣失于迷惘和強調(diào)自我存在的超越性,而是從自然中回歸現(xiàn)實,并進而揭示一種事實。他做了大半輩子的仙人夢,游離在現(xiàn)實和方外,此刻不愿再游離于人世,他在詩歌的結(jié)尾,用《新語·慎微》“邪臣之蔽賢,猶浮云之障日月也”,以及《世說新語·夙惠》“舉目見日,不見長安”兩個典故,作了寓意深邃的揭示,以及對當下現(xiàn)狀的心憂,并顯示出一種具有歷史眼光的人文關(guān)懷。
即鳳凰之游,曾見證了六朝的繁華,但最終,它和那些覆滅的朝代一樣,消失在了永恒的時空之中,不再復(fù)還。如今空空的鳳凰臺,本身即是一種喻示,典故的運用不是尋常人們所理解的懷念長安做官,而是揭示著、也是憂心歷史似乎又到了一個輪回。
彼時安史之亂還未平定,肅宗政權(quán)的內(nèi)斗未止,天下仍處于兵荒馬亂、水深火熱之中,而李白自己,剛從長流夜郎的途中遇赦返還,他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登臨此臺,我想已經(jīng)不言而喻。
全詩分為明暗雙線表達,有著今昔、虛實的對比,能見的鳳凰臺,不見的鳳凰,能見的花草,不見的衣冠,能見的江山,不見的長安。
感昔與傷今,時代的悲鳴,深沉的隱憂,深邃的寄托,破滅與希冀,迷茫與宿命,這便是詩歌內(nèi)里,所蘊藏的內(nèi)涵與感情。
李白用這首詩,告訴君王們,宏圖霸業(yè)與物質(zhì)文明,在永恒的自然山川面前,是極為短暫易朽的,如果不愛惜人民,汲取歷史教訓,珍惜擁有的一切,“鳳凰”就會消失,歷史也將重演。
整體而言,李白對登臨、懷古、諷喻等手法的融會,使得這首游覽登臨之作,變得深遠厚重,寄興遙深。但是你又可以把它當作單純的寫景之作。
此詩雖然一、二聯(lián)失粘,但頷聯(lián)、頸聯(lián)對仗工巧,名詞與意象對襯妥帖,富于形式美。在句式上更精煉,章法上更巧妙,是古律,卻在格律上更規(guī)范,同時在語句上,又做到疏麗得當,意象上虛實相間。
整首詩,以古詩句法的飛逸流動,律詩的整飭精煉,濟世用心的深沉感情,合以想象、論事、吊古、寫景、抒情、用典,熔鑄一體,無懈可擊。七言古律,尤其是登臨之作,寫到這個程度,屬于超群絕倫了,換句話說,初盛唐以來對七律的探索、嘗試,由古風入律的這條詩學路徑,由李白作了一個完美的總結(jié)。其后七言律詩的發(fā)展與突破,便經(jīng)由杜甫之手,走上了另一條康莊大道。
鳳凰還會再回來嗎
鳳凰臺還有鳳凰于飛的那一天嗎/
我在2023回答李白
不會飛回來了/
鳳凰臺上空空如也
再也沒見過傳說中的六朝鳳凰/
①傅璇琮.《唐人選唐詩新編》.中華書局.2014
②(清)金圣嘆.《金圣嘆選批唐詩》.浙江古籍出版社.1985.
③傅璇琮.《唐代詩人叢考·崔顥考》.中華書局.2003年
④呂華明,程安庸,劉金平.《李太白年譜補正》.中華書局.2012年.
⑤詹锳.《李白詩文系年》.河北教育出版社,2016
⑥安旗,薛天緯編.《李白年譜》齊魯書社,1982
⑦詹锳.《李白詩文系年》河北教育出版社,2016.
⑧郁賢皓.《李太白全集校注》.鳳凰出版社.2015.